是金主约的策瑜。
承父业
孙策忌日,孙绍一早起来,就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,戴着黑色的臂带。按照过去的习惯,他应该出发去父亲坟前,但孙策埋在偏山上,要去并不方便。今日的大雨下得厉害,院子里都积起了水,仆人们都弯着腰,正忙着用桶子舀水。孙绍站在屋檐下看。大乔站在他的身侧,对他说:“雨下的太大,路上恐怕要滑坡,今天就别去了。”
孙绍问:“如果不去,父亲不会介意吗?”
大乔说:“不会的。”她拍拍孙绍的头,“去给你父亲磕个头,告诉他一声,他就知道了。”
孙绍点点头,走进内堂,磕在孙策的灵堂前,啪啪地磕了两个脑袋,闭着眼睛心想:父亲,母亲说今天雨太大,出门不安全,所以我改天再来看你。他等了一会儿,当然听不到任何回音,就又站了起来。路过佛堂时,听见里面正在诵经,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,正凝神时,听见有人喊他:“小绍!”
周循撑着一把伞站在他面前,看见他一身素白,愣了一下,好像想起了什么,尴尬又温和地笑了笑。孙绍点头:“阿循。这么早就来我家了?”
“你今天没去….么?”
“母亲说雨太大,不方便,要我改日再去。”孙绍说,“可能得等明年吧。”
“这样。”周循点点头。他穿了一身正装,小皮靴踩在泥地里,显得有些滑稽,“我正打算去教堂呢。”又好像没什么话好说,犹豫了一会儿,问:“你要不要一起?”
“教堂?”孙绍想了想,脑袋里有了一些印象,“你是说城东那个尖顶房子。”
“是啦。”周循说,“每周天,那儿都有很多人…很多洋人。老师说,可以去那里看看,听听他们做礼拜。我觉得好奇,所以想去看看。”
“礼拜是什么?”
“我也不清楚,大概是念经一类的东西。”
“那我也去。”孙绍心想:父亲的忌日,当然是要念经的。只是他对着家里的佛堂总感到莫名的恐惧,年幼的时候路过,都要闭着眼睛快速走过去。这份恐惧到了现在也没有消失。
他们俩没有坐马车,撑着一把伞,慢慢地走在街上。孙绍想了一想,把肩膀上的黑缎带给摘下来了。没有人责怪他。不一会儿,就听到了歌唱的声音从雨中飘过来,两个人站在玻璃窗前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。有牧师发现了,把他们请进去。周循在门口蹭了蹭湿漉漉的鞋子,踩在木地板上。孙绍牵着他的手,他们在角落坐了一会儿。牧师站在台前读《圣经》,所有人都一起双手合十,闭着眼睛低头跟着念诵。
孙绍左顾右盼,发现周循也低着头,双手合十,赶紧跟着做了。默念至一半,他悄悄问周循:“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?”
周循也悄悄回答:“听不懂。”
孙绍说:“那你还装模作样的!”两个人低声笑了起来。
礼拜结束后,牧师给每个人发了一小块面包,多数人都把面包用布包好,收进自己的口袋里。牧师路过他俩面前时,摸了摸孙绍的脑袋。孙绍直接把面包吃掉了,一边吃一边问:“怎么还发吃的。这儿是济民营吗?”
周循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。牧师笑着说:“不是,这不是一般的吃的,是我们的主的身体所变成的食物。”
孙绍想起家里人曾讲过,打仗的时候,军队里都会吃俘虏的人肉,心里觉得这两者应该是一样的事情。他说:“神的肉,吃了是不是就能长命百岁。”
牧师笑了,说:“那倒不行!”便给他们讲了耶稣如何被挂在十字架上,又是如何把自己的肉和血变成面包与酒赐给众生的故事。两个少年都听得很认真。周循说:“所以,耶稣死了,众人的罪过就被原谅了。”
牧师说:“可以这么理解。”
孙绍问:“那我要是犯了罪,岂不是也可以…..”他对着自己的脖子比了一个手势。牧师的脸忽然严肃起来,他认真地说:“这可不行。自杀是大罪,头等的大罪。你的身体来自于仁慈的主。切不能自我伤害。”
两个人又点点头。临走时,牧师对周循说:“替我向周先生问好。”
周循惊讶地说:“您认识我父亲?”
牧师笑着说:“谁不认识呢。”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,放他们回去了。
周循和孙绍走在回去的路上,买了牛皮糖吃。孙绍边嚼边说:“你父亲真有名,哪里的人都认识他。”周循没有回话。
当天下午,孙绍偷偷从窗户溜进佛堂,抬头看着那座菩萨像。母亲经常来这里念经拜佛,佛堂内就总是萦绕着一股香灰的气息。桌上摆满了新鲜的瓜果。孙绍原先想跪坐在蒲团上,后来又觉得没必要,盘腿坐在菩萨面前,抬头看着它,忽然想起一则新闻:最近有人连同山上的和尚一起,偷偷把鸦片藏在菩萨像里倒卖,最后被官兵捉起来了。
他觉得这个事情颇为讽刺,于是笑了起来,心想:菩萨也算是为世人献身了。
想完,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,伸手取下莲花宝座上摆放着的梨子,咬了一口,满口生津。少年食量大,很快,他就把那些果子全吃完了。末了,他舔了舔手指,又是害怕,又是兴奋:佛祖和菩萨,都会割肉饲鹰,那饲一饲我也是无妨的。这当然是歪理,但他并不介意,又翻窗跳出去了。
过不了多久,他被催着睡觉,因为晚上要通宵给孙策守灵。睡梦中,他迷迷糊糊地梦见了周瑜。这是一件奇怪的事,因为今天明明是孙策的忌日。但想来也正常,他今年十三岁,孙策死的时候,他只有一岁——其实,孙策这个父亲,对他来说等同于不存在。但周瑜却不一样。梦中的周瑜站在他的面前,模糊的脸如火一般燃烧起来,逐渐变成了一团灰烬。
可能是被潮湿的雨给闷醒了,孙绍醒来时满头大汗,已经是晚上了。大乔正坐在一边的桌子前,看着窗外的雨。“这雨下了一天。”她说,“还好我没让你去。”
“嗯。”
“吃饭吧。”大乔对他笑了一下,亲一下他的脸,“吃完记得去和你小叔见一面。”
两个人坐在桌子前吃饭。孙绍问:“母亲,今晚你不一起吗。”
“不了。”大乔说,“近来膝盖疼,跪久了容易站不起来。你父亲不会乐意的。”
孙绍心想: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乐意呢?但又稀里糊涂想了一想:我怎么知道她不知道呢?有些想不明白,低头扒饭。吃完后,依大乔所说,去找了一趟孙权。孙权还在书房办公,面前堆着许多文件,钢笔和墨水零零散散地摆在他手边。他本来皱着眉头,见孙绍来了,展眉笑了一下,说:“来。”
孙权伸手,想把他抱到自己膝盖上,孙绍愣了一下,不为所动。孙权发现孙绍已经是个少年了,有些恍惚,说:“习惯了。小登还小,总喜欢爸爸抱着。我总以为你也只有他这么大。”
孙登今年四岁,已经开始读书了。孙绍站在孙权面前,莫名觉得有些拘谨,说话声音不免紧巴巴的。孙权问他最近读书怎么样,有没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,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一类。然后又说:“你和你父亲挺像的。”
孙绍说: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孙权说,“眼睛一模一样。”
孙绍心想:但我已经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。孙权说:“我小的时候——大概就是,我和我儿子一样大,你父亲和你一样大的时候,你父亲总是抱着我,让我骑在他脖子上,摘树上的果子…..我看着你,就像看见年轻时的你父亲。让我以为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。”孙权笑了一下,“你和小登是同代兄弟,要多亲近亲近。”
孙权还没有三十岁,还很年轻,但或许正因为他很年轻,所以总是故意把话说得很老成。
孙绍点头。孙权说:“去吧。”
临走时,孙绍忽然问:“周瑜叔今年不回来么?”
“他….”孙权犹豫了一下,“我不过问他的这些事情,但我觉得,他应该是要回来的。”
孙绍走到孙策的灵堂前,跪了下来,忽然想起什么,又把那截黑丝绸给取出来,绑在手臂上。他默默地看着孙策的遗像。那是一张照片,孙策死的时候也很年轻,太年轻了,以至于孙绍觉得他不是自己的父亲。或许,再过几年,他会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兄长。但到了那个时候….
孙绍忽然感到很恐惧:我难道要一辈子跪在父亲的遗像前面吗?
这让他脊背发麻,手心沾满汗水。窗外风雷大作,雨水打在窗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孙绍像是浸泡在恐惧的泉水中一般浑身颤抖。忽然,他听见门开了的声音,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,浑身都是湿的。孙绍抬起头,发现那是周瑜。这一瞬间,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——他觉得自己很可怜,又感到十分羞愧,因为自己竟然把父亲的忌日当做节日一样期待,只为了和这位叔叔说几句话。
周瑜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,大衣,皮鞋,全部都淌着水。孙绍给他把外套脱了下来,挂在一边,周瑜点点头,和他说:“谢谢。”没有走近,站在门口,远离着孙策遗像的位置,凝视着那张照片。
孙绍把炭盆也点起来,放在屋子中间。周瑜笑了一下,说:“你变得很能干了。”他拉过来一张椅子,坐下,把皮鞋脱下来,袜子湿漉漉地沾在脚上。周瑜犹豫了一会儿,皱了一下眉头,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,坦率地把袜子也给脱了,赤足踩在孙策的灵堂内烤火。
孙绍低着头,不敢看他。周瑜撑着下巴,看着孙策的遗像。孙绍忽然说:“我以为你….你不回来了。外面雨这么大。我今早也没去。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摇摇头。
周瑜点点头,说:“有事。本来没有这么急…但既然碰上这个时候,就赶回来看看。”
他说看看,真的只是看看。两个人静默无言。潮湿的气息把燃着的线香给染灭了,打火机开关几回,都没能把香再点燃。周瑜摸索了一下,只从身上摸到一个铁皮烟盒,索性抽了两支,嘴巴对着将烟点燃,规规矩矩地插在了孙策面前。他又坐回来,给自己点了一支烟,慢慢地抽着。奇异的是,他明明长发散乱,赤足湿身,狼狈不堪,这根烟一点,却如施了什么法术,让这些通通显得一派风流。
孙绍当然不知道风流,他只觉得周瑜叔有一股迷人的气质在。周瑜一边吸烟,一边笑着说:“之前每一年,你都问我 ‘父亲是什么样的人’,你还记得吗。”
孙绍面色通红,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
周瑜笑了一下,拍拍他的肩膀:“不是不让你问。”
“但我不想问了。”孙绍低着头,“我觉得问不清楚,问不明白,越问越糊涂。”
周瑜点点头,吐了一口烟,又把烟掐灭了,说:“是的。”他站起身,把皮鞋拎在手上,外套披在肩头,拍拍孙绍的肩膀,“不仅你问不明白。我也答不明白。最好的,就是不问不答。”说完,他就离开了。
第二日中午,周瑜和孙权谈完,两个人满头大汗,脸都涨得通红,像是吵过架,但脸上的神情还是很轻松的。吃饭时,周循在一旁弹琴,弹《致爱丽丝》,弹得很好。孙绍心想:我都不知道阿循在弹钢琴。周瑜兴起,也拉开椅子,和他父子合奏。周循显得很紧张,周瑜慢慢地跟着他一起弹,二人渐入佳境,弹了一首孙绍听不出来的陌生曲子。这曲子很欢快,很活泼,众人听得都很高兴。这样愉快的气氛如梦一般,孙绍却莫名觉得有些悲伤。
吃完饭后,孙绍正准备溜出去,却听见家中的仆人尖叫一声,急匆匆地找大乔告状。他偷吃贡品的事情终究是被发现了。大乔皱着眉,忽然咳嗽了起来。她打不动儿子。可又有谁能管教孙绍呢?孙绍站在她面前,低着头,心想:又有谁能管教我呢?他渴望受到惩罚,同样渴望不再被人疼爱。孙绍心想:父亲在我这个年龄,已经跟着爷爷去打仗了——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这时,忽然有一个声音开口:“我来吧。”
小乔拉住周瑜,劝说他,又忙着去安抚姐姐的情绪。周瑜摇摇头。他抿着嘴,严肃地看着孙绍,问:“为什么要吃贡品?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。会遭报应的。”
孙绍没有回答。
他心想:我想要遭到报应。
周瑜似乎读懂了他的痛苦,他叹了一口气,让孙绍脱光上身的衣服,背对着他跪下来,然后用竹板打向他。疼痛让孙绍额角渗汗,他紧紧咬着牙,垂着眼睛。惩罚过后,周瑜就离开了。孙绍跪在地上,大乔拿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毫无办法,她俯下身,捧着孙绍的脸,然后抱住他哭了出来:“如果你父亲没有死的话……”
孙绍的额头抵在母亲的肩膀上,闷闷地说:“母亲,你想要让父亲死而复生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想要让父亲死而复生吗?”
“你在说什么呢。”大乔惊愕地看着他,伸手抚摸他的额头,以为他因为少有的挨打而神志不清。大家从来不苛责孙绍的任何行为,他是在怜悯和呵护中长大的。孙绍抬起头,说:“你从来不打我。我知道,因为你从来不舍得这样对待死去的父亲,你打我,是不是就像是抽打父亲的遗体呢?你、你们、难道都觉得我只是父亲的遗体吗?”
他站起来,怔怔地看着大乔。大乔被他的质问给吓到了,她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。孙绍闭着眼睛,忽然转身跑了出去,他绕开行人,在街道上狂奔,然后上了山,雨后的泥土还是潮湿的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新鲜气味。他一路跑到了孙策的坟墓前。那里是一片绿荫地,正遥遥对着江东城的方向,旁边有几棵树。
孙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,他背后的伤口仍然火辣辣地疼痛着,泛着红色。他跪下来,用双手刨着孙策的坟墓,把上面湿润的泥土一点点挖开。很快,他的指甲就翻了开来,里面嵌满了黑土和杂草。他心想:父亲,父亲,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呢?我从来没有见过你。他一边哭,一边挖着孙策的坟墓,他心想:我知道,你是很骁勇善战的,你杀过很多人,那座佛堂就是为你而建的,因为大家都觉得你杀了人要遭受报应的。你死的这么早。
再往深挖,干硬的泥土已经挖不开了,孙绍用拳头击打着地面,跪伏在孙策的墓碑前,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过父亲活过来,也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过自己死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,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。孙绍抬头看,周瑜站在他的面前,静静地看着他。孙绍感到强烈的恐惧,他哭着心想:他会杀了我的,周瑜叔会杀了我的。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周瑜只是看着他,然后重重地把他抱在怀里。
过了一会儿,孙绍说:“我只是想看看父亲长什么样。”
周瑜说:“嗯,我知道。”
“叔,你知道吗。”孙绍说,“我小时候就常常幻想,你能来当我的父亲。”
周瑜不说话了,他重重拍了拍孙绍的后背,然后说:“小绍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父亲已经死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很多人都不接受这件事。”周瑜的声音很平静,他把手帕递给孙绍,“你母亲,你小叔…他们都希望你父亲能回来。就算他们嘴上不说,但心底一定有这么想过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孙绍低着头。
“我不会强求你原谅他们。”周瑜说,“但我想告诉你,这没有任何办法。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,就是无可奈何的。”
孙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随后,他说:“叔。”
“嗯。”
“谢谢你打我。”
“不用谢。”周瑜说,“把你父亲再埋回去吧。”
像是一种仪式,两个人又用手把孙策坟上的土给推了回去,慢慢地把死者又埋了起来。孙绍跟在周瑜身后,他原先受了伤,又大闹了一场,已经很累了,在溪水处洗了脸和手之后,就再也走不动路。周瑜站在他边上,忽然想起了什么,指着这条溪水说:“当初打仗的时候,你父亲和我还在这儿扎过营。我们是一路吃着野菜埋伏在这儿的。”
“我知道,你很喜欢打仗。那我以后也要当将军。”
周瑜笑了一下:“打仗劳民伤财,不是长久的法子,只是很多时候不得不打。等你长大后,江东就不需要打仗了。不过,你父亲有军事天才,我很佩服他。我们一起打过很多仗。”
他把孙绍背了起来。孙绍趴在周瑜后背上,感到一阵愧疚,又觉得非常奇异。周瑜的后背让他昏昏欲睡,孙绍说:“你和父亲关系这么好。”
周瑜慢慢说:“他是我....最好的朋友。”
孙绍低声重复着:“最好的….”
“是的。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